斜阳外,寒鸦万点,云雾绕太玄。万壑有声含晚簌,数峰无语立斜阳。
太玄京西北方的山岳高耸矗立,以陆景的目力,就算是坐在小院中,都可看到远处的山峰景观。
冬日晚霞,缭绕云雾,再配上远处耸立的山峰,确实是一幕颇为美观的景色。
若是寻常,陆景也许会专程搬来椅子,坐在院中,仔细欣赏一番。
可今日的陆景,却并不在空山巷小院里。
他和裴音归站在一处屋檐下,看着远处四个孩童打闹。
青玥、含采二人也在房中窃窃私语,偶尔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,配合上孩童嬉闹,颇有些岁月静好。
陆景侧头看了一眼裴音归,裴音归目光还落在那四个孩子上。
四个孩童中,最大的约莫七八岁,他此时虽然在陪几个年龄更小的孩子玩耍,眼神却频频看向陆景。
这七八岁的孩童无法确认就站在裴姐姐身旁的那男子,是否就是那一夜给他们吃食,又引开宿卫郎的人。
「其实只是巧合,我看到他们的母亲死了,就死在那棵槐树后,也看到那几个孩子蜷缩在角落里,最小的孩子名叫虹女,一直在压着声音追问兄长,槐树上的仙人究竟何时能够显灵,母亲究竟何时能够活过来。」
「所以......我就租了处院子,将他们养在了这里。」
此时晚霞霞光照耀在裴音归身上,陆景发现裴音归右边眉梢处,竟然有一道极小的印记。
印记初看时,有些简约,可仔细看去却有好像是一座月下宫阙。
不知为何,今日的陆景看那印记看得有些出神了。
直到裴音归转过头来望向他,他才若无其事的转过头去。
裴音归方才说话时,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,不忍那几个孩子听到她方才话语。
陆景徐徐颔首道:「心中能有恻隐,并且愿意付诸实事,裴姑娘比我还要更强些。」
裴音归却摇头道:「那时,我也曾看到你摔酒,看到你引开那些宿卫。」
「如今想起来,再配上流传于玄都中的诸多传闻,我也能猜测到那时你还未曾脱去陆府的樊笼。
那几个宿卫郎也送你去了京尹街上的酒楼,当时你自身尚且难保,匆忙下能引开宿卫郎,又有何不如我?」
「如今,玄都中也还有许多孩童因你如野夫般拔剑,而免受无妄之灾,过的也更好了些。」
裴音归这般说着,忽然转过头来,望向陆景轻声问道:「先生,我其实颇为好奇,为何你久在淤泥中,见惯了府中大人们的淡薄,却仍然愿意做这些莽撞的事?」
陆景笑道:「因为我梦到过更好的时代。」「更好的时代?」裴音归一愣。
陆景却随意摇头,看着那七八岁的孩子道:「他叫徐无鬼?今年大概有七八岁了?」
裴音归回答道:「他忘了自己确切的年岁,就连他父母也忘了,只知自己诞生于农忙之时,只知自己肯定要比七八岁更大些。」
陆景也想了起来:「流荒的孩子看起来七八岁,实际年龄,总要更大些......那死在槐树后的妇人,并非是他的亲生母亲?」
裴音归道:「徐无鬼来自河中道东南处,距离太玄京也有些距离,河中道六年大旱,民不聊生,据他自己说,他与父母逃了好久,逃了数百个日夜,吃过杂草,吃过观音土,几乎一路匍匐而来。
曾经与他们同行的陌生老人有一只瘦的快死了的骡子。
那老人儿子很是健壮,不曾死时,无人敢抢骡子,老人明明饿得快死,也不准任何人吃它。」
「后来路上遇到了匪人,他的父母
连同老人的儿子,都死在了土匪的刀下。
只有那老人将当时还年幼的孩子放在骡子背上,也不知瘦弱的身体哪来的力气,狠狠一抽,骡子便带着徐无鬼逃脱了。」
裴音归语气有些感叹:「不过十岁的孩子,却清楚的记得这些。
据说那平日里悄无声息的老人,看到骡子驮着徐无鬼跑了,高兴的手舞足蹈,有个年轻土匪长刀一横,那老人的头便飞起来,落在了荒地上,头颅脸上还在笑着。」
「再后来,这孩子遇到过妖怪吃人,也遇到过官兵阻拦,唯恐他们流入太玄京。
可这孩子命却有些硬,最终进了玄都,又有位女子同样流荒太玄京,收留了他。」
「实际上,死在槐树后的妇人只有一个女儿,就是那只有三岁的虹女,其余三人都是她收养的。」
裴音归说得出神,语气中始终带着感叹,就好像是在感叹徐无鬼明明命如草芥,明明应该死在河中道。
可观音土要不了他的命,土匪要不了他的命,妖怪和官兵也要不了他的命。
草芥中也有野草,总能长出来。
「同为流民,自己都吃不饱,却又愿意将良善施加于他人,那妇人又是怎么死的?」
陆景眯着眼睛,轻声问着。
「徐无鬼不说,我问他,他只低着头说冤有头债有主,他只要活着,总能报仇。」
陆景眼中终于多了些赞赏,看着正抱起虹女,让她闻院中花香的徐无鬼。
「他既然不愿说,倒也不必多问,如这孩子所言,命贱之人与那些视人命于草芥者有个共同点,便都只有一条命,被杀,同样会死。
他心中既然有报仇的执念,也能更好的过活在这凡间。」
陆景轻声说着。
裴音归却在沉默,良久之后,却忽然道:「这般小的孩子,就要背负着仇恨活在人间,就如.......我一般。」
陆景转头看向裴音归。
裴音归道:「在我的故土,我也见过许多死去的孩子,甚至我还是孩童时,就差一些成为摆放在花园中的尸体。」
陆景自然早就从她话语语调,遣词造句的方式,听出裴音归并非太玄人,甚至不是大伏北方人。
所以之前他送了裴音归一副对联,才会有一句「此心安处是吾乡」。
可他也始终不曾多问。
今日裴音归看到这些孩子,想起徐无鬼的过往,主动道出,他就做了一个倾听者,并不插话,只是侧耳倾听。
裴音归眼神深邃,道:「我的故乡盛产疯子,盛产屠夫,我曾见过许多人前一刻还在谈笑风生,下一刻便人头落地。
我那些朝夕相处的人们,头颅也曾摆放在花园中,头颅颅顶总是会被凿出一个洞,灌上泥土,种上种子。
人的血肉脑髓,总是大补之物,种下种子,不过三五月,花卉便会茂密葳蕤,颇为美观。」
她口中的话语有些惊悚,可她的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平静。
过去几息时间,裴音归忽然惊醒,转过头来看向陆景,有些歉意道:「音归失言了,向先生告罪。」
她眼里还有些紧张之色,好像是在怕陆景会对她留下些疯子的印象。
可却不曾想,陆景面色无改,问道:「这等土地,难道就无人反抗?」
「也有,只是寻常百姓又如何压得过军伍?豪客游侠也时常前来刺杀,却总免不了留下头颅。」
裴音归皱眉:「佛语有云,一花一世界,一叶一菩提。
我时常在想,带着血腥与罪孽的头颅中开出来的花卉,叶子是否也能孕育出世界。」
裴音归话语有些悲观。
此时,天色已晚,天上的晚霞已经收敛而去,天地变得漆黑了许多。